当他们走进前厅时,却被眼前怖人的景象惊住。只见大堂中央放着一具担架,担架上直挺挺地躺着一个遍体鳞伤的人。这人被打得鼻青脸肿,面目难识,一条腿上满是鲜血,像是被人残忍地活活打断。沈亭山凝视着他,心中涌出一股莫名的熟悉感。他走进一看,不禁大骇。这不是赵十一吗!沈亭山顿时心跳如擂,不敢置信。陈脊注意到异样,也走上前来,看到赵十一的惨状,他的眼神中闪过难以掩饰的愤怒和悲伤。
山阴的丧行,是由城里头从事殡葬行业的诸多人士共同组织起来的。这里头,不仅有负责做法事的执事,还有坟地的管理,以及各大纸扎铺的铺主。除此之外,负责宴席、吹丧、代哭的更是人数众多。
与其他行当不同的是,丧行没有自己的行首。说到底,白事总是伴随着种种忌讳,没有人愿意做这个头头。
丧行的议事厅设在城东,行中所有事物众人都此处商议讨论。而这个位置的选择,也是基于一种阴阳相生的道理,与向西方往生极乐相比,东方是生命的象征,万物相生相克,取东角多少可抵些煞气。
沈亭山和陈脊刚踏进丧行的议事厅,就感受到了此处的诸多讲究。
梁上悬挂的是橙黄的葫芦以及红线缠着的两贯铜钱,正门被一扇屏风挡住风水,再往里看便是西方三圣相,让人看了止不住升起一阵深深的敬畏和拘谨。
两人环顾整个议事厅,厅里头除了一个负责打扫的小厮外,并无他人。沈陈二人一阵打听,才知道原来四时药堂今日有一场重要的丧事,行里坐镇的几个老师傅都齐齐去了那里。
沈陈二人听了本要告辞,却无意间瞥见内堂的功德捐献榜,其中一个名字吸引了他们的注意。
“黄柳生?”陈脊惊讶地跑到功德榜前,他闭上眼睛又使劲睁开,深怕自己看错了字眼,如此反复多次后,终于确信就是这三个字无疑。
沈亭山也走到了石刻的功德榜前,“丙戌年六月......不就是八年前吗?”他带着疑惑将打扫的小厮拉到跟前,恭敬地询问道:“小兄弟,这功德榜上的捐赠不知可有记录?”
小厮上下打量了两人几眼,脸上颇有戒备,“自然是有的,你们打听这个做什么?”
沈亭山向陈脊眼神示意,陈脊心领神会,昂首说道:“吾乃山阴知县,这位是沈大人,他问你什么,你需明白回话。”
那小厮听后不仅未tຊ露惧色,反而放声大笑,“瞧你俩这模样,你们若是官府的人,我便是天皇老子!”
沈亭山二人面露尴尬,彼此对视一眼,这才恍然大悟。原来这几日为了查案,二人已许久不曾洗漱,不仅头发散乱,连胡渣也不曾剃干净。
若非为了查案,陈脊真是羞于自证。他从怀中取出腰牌,满脸通红地递了出去。
小厮见了腰牌,这才信了两人的话,立即肃然起敬,急忙伏地磕头,“小人有眼无珠,还请大人恕罪!”
陈脊将他扶起,道:“闲话休提,你速速道来。”
小厮如实说道:“这议事厅是八年前由功德榜上的善心人士合资建成的。凡是捐赠,哪个人什么时候捐了多少银子都是记录在册的。”
沈亭山问道:“这册子现在何处?领我们去瞧瞧。”
小厮面露难色,吞吞吐吐道:“我们这行有规矩。所有大小捐赠册子,都封存着放在佛堂之中,每日佛经诵念庇护着善人们。不过......”
“不过什么?”陈脊问道。
“不过,这八年间议事厅已经多次修缮,丧行前后也募捐过不下百次。如今这些册子已累了十几个大柜子。年初,吴老曾说要组织整理,但最后也无疾而终。现在这些册子堆放杂乱,一时间要准确找出八年前的记录并不容易啊。”
沈亭山听后微微一笑:“这你别管,只要东西在,就是找个十天半月,我们也能找得出来。”
陈脊附和道:“正是。线索送到眼前,岂有因难而退的道理,你领我们去便是。”
小厮拗不过二人,只得领命引他们向后堂走去。曲折回廊中,沈亭山与陈脊紧随其后,心中各自忧喜交加。
与前厅相比,后堂显得雅正了许多。除了供养的地藏王菩萨,便是这一排排的书架。
沈亭山和陈脊互相打了打气,便左右分工,各自搜寻起来。
这样一查已是过了半日。直到前厅各种纷杂的声音传来,才打破了两人沉浸在搜寻中的宁静。他们回过神来,发现原来已是子时。
“前厅如此吵扰想是几个老师傅回来了,我们要不先看看去?”
沈亭山颔首同意。
当他们走进前厅时,却被眼前怖人的景象惊住。
只见大堂中央放着一具担架,担架上直挺挺地躺着一个遍体鳞伤的人。这人被打得鼻青脸肿,面目难识,一条腿上满是鲜血,像是被人残忍地活活打断。
沈亭山凝视着他,心中涌出一股莫名的熟悉感。他走进一看,不禁大骇。
这不是赵十一吗!
沈亭山顿时心跳如擂,不敢置信。
陈脊注意到异样,也走上前来,看到赵十一的惨状,他的眼神中闪过难以掩饰的愤怒和悲伤。
两人赶忙一同俯身查看他的伤势,赵十一气息微弱得几乎无法觉察。
大堂中的其他人看着这两个突然出现的男子,满眼都是疑惑。其中一人忍不住高声问道:“你们是谁?在此处作甚?这人你们认识?”
陈脊来不及解释,直接问道:“这人发生什么事了?”
一个约莫六十岁上下的老者扶着长须,慢悠悠道:“我们做完法事在回来的路上捡的,看他气若游丝,想来命不久矣,带回来正准备送去义庄。”
沈亭山没有注意两人的对话,而是专注于查看赵十一的伤势。他发现赵十一胸膛微微起伏,颈脉尚在颤动,虽然微弱却仍有生命迹象。他心中顿时松了一口气,至少人还活着。
“他还活着,快请郎中!”沈亭山见老者气度不凡,应当是丧行里说得上话的人,因此又看向他说道:“这是陈知县,伤者是公门之人,你们务必将他救活!”
老者闻言,嘴唇微颤,尽量保持沉着的神色,向其他人命令道:“快!去四时药堂将周大夫请来。”
“慢着!”陈脊抢在沈亭山的前面说道:“别叫周轩,去其他药堂请大夫。”
老者不解道:“大人......这周轩就是镇上最好的大夫了,请其他人......这?”
不等他说完,沈亭山高声呵斥道:“山阴就没有别的大夫了吗!还不快去!”
老者面上闪过一丝不悦,但迅速恢复恭敬的神色,按照沈亭山的指示召唤小厮去请大夫。沈亭山和陈脊又招呼了几个小厮,众人合力将赵十一抬到后院软塌暂歇。一时间,屋里的人都忙碌起来,烧热水的、备剪子的、准备换洗衣物的,所有人顿时都忙得脚不沾地。
老者冷眼看着沈陈二人的调度,心里不禁狐疑起赵十一的身份。他悄然走到角落,低声向一个小厮吩咐去四时药堂报信。
大约一个时辰过去,大夫还在后堂紧急救治赵十一。
老者派出去的小厮来回奔波,匆匆回了话来,老者闻听后不禁面色大变,心中暗叫糟糕!
原来赵十一无意撞见四时药堂和丧行的秘密,他虽未必知得实情,但周轩担心他将此事告知沈亭山。如果沈陈二人以此为突破口,详加调查,大事就未必瞒得住了。因此周轩才找了打行的人,想悄悄处理掉赵十一。没成想赵十一却偏让丧行捡了回来,好巧不巧,又正好撞上沈陈二人在此,如此更是麻烦。
小厮将周轩的话原话转述给老者:“周大夫说......说吴老您当真老糊涂了!这种事您还是自己解决吧,我帮不了您了!”
老者不禁懊悔不已,身为丧行最德高望重的人,他竟然因为一时的恻隐之心,平白给自己惹了这么个大麻烦。赵十一个人死活不足为道,但若因此误了郑大人的事,恐怕整个丧行都要赔上性命。
吴老这样想着,再也保持不住沉着的面色,他焦虑地在屋内左右挪步,思来想去,为今之计,恐怕只有暗杀赵十一了。
可是,沈陈二人寸步不离守在屋内,如何才能得手?
吴老忽然灵光一闪,叫来了白日接待过沈陈二人的小厮,低声询问:“他们来此作甚?”
小厮惊慌地看着吴老,深恐自己做错事,犹豫着开口:“他们自己来的,不关我事。”接着便一五一十叙述起了白日的事请经过。
听完小厮的叙述,吴老心中逐渐有了对策。
他快步走至后堂书架前,这些册子对他人来说或许繁杂,但在他眼中却条理清晰。不过半盏茶的功夫,他便从浩瀚册海中搜寻到了沈陈二人想要的记录。
吴老端详了册子后,确认不会泄露任何信息,便将册子揣入怀中,又到隔壁去寻沈陈二人。
沈亭山和陈脊此刻正焦虑地紧盯治疗情况,眼看一盆盆热水端进来又染红了端出去,陈脊的心就止不住狂跳。
他焦急地对沈亭山说道:“他一定会活下去的对不对?”
沈亭山虽心中也焦虑万分,但面上仍强装淡定,安慰陈脊道:“我查看过伤势,虽重却不致命。”
“到底是什么人将他害成这样!”陈脊咬着牙,恶狠狠说道,“会不会与案子有关?”
沈亭山忖思一会,没有立刻开口。
实际上,当他看到赵十一身受重伤的时候,便已想到这点。自己日前曾唤他紧盯四时药堂的情况,今日他便被打成重伤。只怕是赵十一发现了什么不应该发现的东西,四时药堂想杀人灭口。
为恐陈脊再添烦恼,沈亭山思虑再三还是没有同陈脊说明,而是顾左右而言他道:“一切等他醒来再说。”
陈脊刚要回话,吴老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,躬身行礼道:“听闻两位大人今日在搜寻功德簿的记录,都怪手下的人无知,竟平白浪费大人们的时间。记录册我已找了出来,就在前厅,二位大人挪步,我详细向你们说来。”
陈脊心怀疑虑地看向沈亭山,沈亭山斩钉截铁道:“此事不急,等赵十一醒来再说。”
吴老见沈亭山态度坚决,又再次游说道:“我听小厮说两位大人找了半日,想来此事也很是紧急,赵先生这一时半会恐还不能成事,大人不如先处理他事。再说,此处有大夫和小厮丫鬟在,很是妥当。”
陈脊被说动了心,向沈亭山道:“要不你去吧,我留在这里。”
沈亭山犹豫了一阵,终是颔首同意,向陈脊嘱咐几句后便随吴老走了。
临走时,吴老随手将房门轻轻关上,沈亭山留心看了一眼,吴老解释道:“夜深了风凉,莫吹到病人。”
如果说一开始沈亭山只是心存疑虑,那么现在他已是深信不疑。他心中暗自思量:“吴老将我支走必有蹊跷。”
想到此处,沈亭山伸手拦住吴老关门的动作,微笑着说道:“且慢。我想了想,这样的大事你应当与陈知县禀告才是。我若随你去了,反倒越矩。”
吴老脸上流露出一丝尴尬,却仍然笑道:“您说得对,那我再去喊陈知县,咱们一道。”
沈亭山转身回到屋内,正色道tຊ:“不必了,陈知县与你一道去,我留在此处便是。”
吴老想进屋去追沈亭山,又恐他生疑,无奈之下只好说:“那就听从沈大人的安排。”
不多时,沈亭山便换了陈脊出来。吴老虽心有不甘,少不得还是恭敬领着陈脊出去。他心里只盼望打行的人能够多些手段,莫叫沈亭山这老狐狸给捉住。
沈亭山自知并非老狐狸,充其量只是个小狐狸。每每想起父亲的智慧与手段,沈亭山都觉得自己修行尚浅,仍需在深山老林中多多探寻。想来也是,纵横官场三十余载的人,又岂是他这个二十几岁的稚子能够比肩的?
看着躺在床上气息奄奄的赵十一,沈亭山的思绪飘向了远方。
那时,父亲护航回来,被匪徒一刀正中心脏,鲜血如注。当他被抬进家门时,母亲惊恐万分。一个世家大族出身的贵妇人,形象尽失地瘫软在地上,多亏丫鬟们架着才勉强走到了父亲的床前。
年幼的沈亭山当时就躲在门后,也如今日这般呆呆看着屋中人来人往。
说实话,那时他对死亡并没有直观的感受。或者说,他不认为一向英勇的父亲会就这样离开。
他记得自己被许多人簇拥到床前,大家都叫他,让他喊喊父亲,把他唤醒,可他始终没有叫出声来。有人打他,有人骂他,说他冷血不孝,说小孩子不懂事。那时,他心里想的是,等父亲醒来要让他教自己骑马,还要他陪自己练剑。他不明白为什么要喊父亲,喊他做什么呢,父亲不过是睡着了,睡醒了自然会回应。
所幸,后来父亲终究是挺了过来,依旧可以陪他骑马练剑。后来,随着年岁的增长,沈亭山开始游历四方,也见证了许多生死离别。他这才明白,原来,自己并非冷血更非无情。
在巨大的恐惧面前,人往往无法接受现实,表现出的冷漠其实是一种自我保护的本能。他当时的否认和逃避,其实是在减轻内心的痛苦,这本就不应该受到指责。
如今赵十一卧床不起,沈亭山也不敢多想。他只能想到等他醒来,自己要询问他究竟发生了什么,又是何人加害于他。说到底,若不是自己托他办事,他大抵也不必经此一难。
这样的忐忑持续了整整两个时辰,当大夫长吁一口气从床沿站起时,沈亭山迫切地想要走向前去,却发现自己竟然呆立在原地,双腿已是麻了。
沈亭山费力地挪到大夫身边,不等他开口询问,大夫便躬身回话道:“暂时活了。”
“活了便是活了,什么叫暂时?”
“能不能醒来还看他个人造化,若是今夜醒不过来......”
“现在还能做什么?”
“等。”
“只能空等?”
大夫无奈地摇了摇头,又叹了一口气:“生死一线。”
沈亭山再说不出话来,他越过屋中众人,呆呆地看着床上的赵十一,不禁感叹:“赵十一呀赵十一,你可一定要撑住啊!”
“大人,您不用替我撑着,我自己能行。”吴老看向替自己扶着梯子的陈脊,略带歉意地说道:“大人真是折煞老朽了。”
陈脊脸上汗津津的,他仰头看向吴老,问道:“吴老,这都两个时辰了,还没找到吗?”
吴老无奈地叹道:“我适才找到了就放在这,不知怎的,进去叫一下你们,回来就不见了。”吴老说着,小心翼翼从梯子上爬下来,躬身道:“大人,真是抱歉。我可能真的老糊涂了。也许,是被我随手放在了别处。”
“那......那如何是好?”陈脊焦急问道。
“要不这样,大人您稍坐吃茶。我再找找别的架子。”
“哪能干等着,我与你一同找。”陈脊说着便往梯子上爬去,“吴老,你就在底下找吧,高处我来。对了,右手边的两排和左手边的三排我们都寻过,不必再找。”
吴老表面上憨厚地笑着答应,心里却忍不住暗叹陈脊愚蠢。这时,他的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:若这知县大人失足跌落,无论是死是伤,这案子恐怕都查不下去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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